8-1 續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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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緒言

近代的民族學調査報告有一重要的趨勢,就是增加了對個人生命史的記錄。這種趨勢很顯然是受到心理分析學者的影響,因此轉變傳統的對羣體的典趣,而着重於個人與羣體間的相互作用的研究。最典型的把生命史記錄列於民族學關査報告中重要地位的是Cora Du Bois 的The People of Alor (1944)。期後人類學家Thomas Gladwin 和心理分析學家S. B. Sarason合作的Truk: Man in Paradise (1953)一書,是更深入一步的代表作品。在此之前亦有不少單以記錄某一特殊土著人物生命史的專書出版,如Walter Dyk的Son of Old Man Hat: A Navaho Autobiography (1938); C. S. Ford 編的Smoke from their Fires: The Life of a Kwakiutl Chief (1941);L. W. Simmons 的Sun Chief: The Autobiography of a Hopi Indian (1942)。一九五〇年至一九六〇之間,亦有不少同類的研究報告出版,#並把研究的風氣推廣了。最近幾年來,更有從個人生命史的研究擴展到一個家庭「生命史」的研究,例如Oscar Lewis 的研究一個墨西哥家庭#;以及Edward Winter 的研究非洲Amba 族一男子及共二妻子的生命史均是。

生命史的記錄本身無疑地是很有興趣的材料,但是問題却在乎如何應用之以及如何解釋這些材料所代表的意義。有些民族學者只把個人生命史當作材料記錄下來,不加任何解擇通,不加以運用。#但是大部份受過心理分析訓練的人類學家,不僅僅利用其材料以解擇那個個人所代表的文化,同時也經常與投射測驗(projective tests)所得的材料配合應用,以暸解共人格形成的過程以及共看法和想法。個人生命史的材料被運用作心理的解釋固然是一項有效的嘗試,但是重要的問題卻存在於這些材料的信度與效度。例如選擇作為個人生命史記錄的對象應該是該社會中的那種人(我們自然不適能記錄全部個人的生命史),應該是特殊地位的人?或是普通人?應該是社會中適應完美的人?或是不甚適應的?這與統計學上的抽樣問題(sampling)並不盡同。又如在記錄材料時能使報導人做到自由聯想(free association)的程度如何,記錄者對報導人所作的啟示的程度如何。在編纂材料時也有很多問題,因為報導人的報導常不按照年代序,編纂者所做的編纂程度如何,是否會失去原有的價值等等。又如對報導人“說謊”的記錄應如何應用解釋,都是直接間接影響材料信度及效度的因素。對這類的問題,有些學者頗對個人生命史所能供給的有效資料表示懷疑,Jules Henry在評介Du Bois的The People of Alor即持此種態度#。近年來人類學家與心理學家共同討論這類的問題,並立下若干標準作為記錄、分析及運用個人生命史之依據,也就使問題的困擾逐漸解決。其中最重要的有H. Blumer對The Polish Peasant一書的評介#,Allport#,Kluckhohn#等人的著作均對這一問題有貢獻。

 

本章裏我們共記錄了八個南澳泰雅人的生命史,記錄的時間是在民國五十年夏,其後又曾數次前往田野,補充了若干材料。在八個報導人中以性別分有五位男性、三位女性;以年齡分,在五位男性報導人中,有三位是老年人,年齡都在七十歲左右,兩位是中年人。在三位女性中,有一位是三十歲以下的少婦,一位是六十歲左右的老婦人,一位則超過七十歲的了;以地位分,一位男性曾經擔任過頭目,一位女性是相當受人尊敬的巫醫,有一位是較不重與的巫醫,其他的則都是普通的村民。

第一篇是記一位年輕的家庭主婦,她是二個小孩的母親,同她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弟弟、弟婦住在一起。她是一個典型的泰雅少婦,健談、好客、爽直而樂觀。她有一個安樂的家庭,四個成年人共同耕作,所收穫的自然可以使一家人得到溫飽,所以一家人都過得很愉快,這個家庭在南澳村中可算是富有的家庭了。

第二篇記一位老頭目的一生。這位老頭目已七十多歲了,身材瘦削,健康很差,眼力不濟,牙齒也都脫落了,走路時全要借重於拐杖,但是頭腦仍甚清楚,對他自己生仍能談述很多很廣;談話時或多或少仍帶有一絲頭目的傲氣和自豪。這位老頭目有的一二個兒子,一位住在武塔村,一位住在南澳村,所以他經常來住於武塔與南澳之間,輪流與他的兩兒子的家人同住。兩個兒子的家庭情况都還不錯,所以老頭目晚年的生活也很平靜,在他的談話中雖懷念過去,但對目前還算滿足。

第三篇記的是南澳村那個有名的巫醫。她有一個很可自豪的家庭;她的父親、哥哥和弟弟都曾是南澳群泰雅人有名的頭目,而她自己則是南澳村最受人尊重的巫醫。因為出自特殊的家庭,所以她有點傲氣,而實際上也有她自傲的原因,因為她頭腦冷靜而有條理,很有判斷力,對每件事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釋。在調查中假如她拒絕報導什麼事,我們就沒有辦法可以使她多說一句,一直要等到她自願告訴你時,她就會一連串地,不必經過提示或詢問,把她的生平有秩序地說出來,這是一個最特別的報導人。她目前和她的次子及兒媳、孫兒住在一起,生活還算過得去。

第四篇記的是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年人。這是一個最健談的老人,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有表達慾的人,他報導的平生最豐富,但担造的事也不少,根據另一報導人的報導,這老人在年青時曾偷過東西,被日本警察罰去遊街,他自己則很想掩蓋此事。這是一個突出的報導人。他現在和他的兒子、媳婦以及許多孫子住在一起,經濟生活尚可。

第五篇是記一個中年的農夫。這是一個勤樸而寡言的人,他的健康一直不很正常,心境也不開朗,常常抱怨自己沒有生男孩子可以幫忙家中的耕作。他在報導時談得很慢,但說得很仔細,所以我們在記錄他的生命史時,一共費了四天的工夫。他的經歷是屬於較大多數泰雅人所經歷的。這位報導人在我們最後一次在南澳工作之前就因病去世了。

第六篇記的也是一個中年人的生平。這是一個身體康健,誠實勤謹的農人,他與他的二個結過婚的兒子住在一起,再加上十多個孫兒,所以一家人口非常多,但由於能耕作的人有五六個,生活也就維持得很好。這位報導人在報導他的生平時很仔細,也很合作,但是因為他不是一個善於言詞的人,所以他的報灰ㄈ也就相當固定在一範圍內,很少談到題外的事。 

第七篇是一個六十多歲老婦人的生命史記錄。這是一個愉快而健談的老人,性情恢諧而好客,所以她為我們報導的事情最多,也最樂意於我們解決生活上的問題。她與她的女兒女婿同住在一起,另有一長子所生的孫女也和她同住;她的身體很健康,工作也很勤勞,對待下輩的兒孫很親切,表露出豐富的感情。她從前是一個巫醫,但“操業” 似不很成功,所以早就放棄為人治病的事了。

第八篇生命史記的是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年人;他是一個身材很高的人,目前健康的情形很壞,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,同時他的記憶力也不好,所以能為我們報導的很有限,費了很長的時間的詢問,才勉強把他的生命史整理成篇。他與女兒女婿同住,經濟的情形不很好。

 

我們在選擇報導人時大致是隨機的,從上述報導人的情况而言,可說尚能代表泰雅族人的一般。在特殊地位的人一方面,我們記了一個頭目和二個巫醫;在普通地位的人方面,我們記的有老年人,有中年人,只是年青人較少一點;在普通村民中,有一個人也可看作是未完好適應的人,可以作為與其他較好適應的人的對比。我們在記錄時,常常要作提示,因為泰雅人不是一個很善談的民族;又由於翻譯人程度並不很好,所以提出問題要比自由聯想的情形多,這是應該特別聲明的。在整理材料時,我們注意於保持原型,但在年代次序的安排上,則稍加整理,以求得閱讀時的清楚。報導人在報導時有很多捏造或不實的事,即使是很明顯的,我們也加以記錄下來,因為在解釋材料時,不實的事也可代表報導人當時的心理狀態,也可說是他當時的特殊態度。

如前所述,解釋或應用生命史的材料,一般與投射測驗配合而行。我們這次的調查未做任何投射測驗,所以並未能配合之作測驗個人心理狀態的工作,但我們仍然想利用這八個生命史的資料,對南澳泰雅人的文化和人格作一番初步的分析,附之於本章的最後。下面各節便是這八篇個人生命史的記錄。